| 记录一  当卢西安娜踏进纷扰繁杂的这片林中市集,她并没有怀抱多少希望。这么说可能出人意料。因为这个林中市集就在溪谷车站的一旁,每次开张,往往都满载着往来的人们的汗水,喧闹与希望,可是这一切和卢西安娜并没有什么关系。卢西安娜自己也深知这一点。
   意思是,如果她不是齿轮人就好了--懂吧?人类啊,半兽人啊,甚至动物啊(只要它懂得它在干什么),只要她有个独立自主的存在,在这种境况之下,卢西安娜不会孤立无援。她可以随时走到溪谷车站尽头,买张火车票,然后或许随意让它把自己带到哪里。但是卢西安娜是齿轮人,是人类的工具。离开了一个主人,她的存在与转动是毫无意义的,不能存在的。
   卢西安娜从人群里走过去的时候感觉浑身无法散热。是啊,她已经走了很远,从希布什那儿寒冷干燥的原野到这儿的丛林来,为了寻找一份谋生之机。市集的繁忙好就好在没人注意她,在身为工具的齿轮人没什么自我权益的情况下,她身处没人有心思猎取猎物的汹涌人潮反倒会是件好事。她感觉晒人的阳光流进了机械脊柱里。
   市集上的人兜售一切动植物产品,几乎一切你能想到而大小事都不甚管的统而不治局不会禁绝的东西都在名单之列,它们在木棚下的水盆里溅起浪花,它们也在摊位上被太阳暴晒,在人们的谈笑声与交易声间被呈递。偶有几个行列收起待价而沽的货物,等着热闹的夜市的。
 
  远处烧着木柴和畜粪混合的烟火,太阳也渐渐有些斜了,蒸腾的晚霞盖着远方的天光。在这片露天之下,她找寻着她的族人的时候遇到了那个不速之客。记录二
 记录三 “枢轴人……从来没见过这型号的。一定是罕见的类品吧?要不就是那一批出了什么事。那你怎么活下来的?我听说联合焦耳公司经常把废弃的拉去销毁。你是走运的那些新人里的一个?”
   那个女孩--黑头发,有着疯狂的翡翠绿眼睛的女孩,自称桃乐丝--在这儿待了不止一会儿,像是看着一件驰名的商品一样盯着卢西安娜端详。实际上她的端详和刺探都让卢西安娜感到颇为厌烦,但是出于职业素养和悲哀的枢轴人类底层逻辑,她无法让自己出口伤人。
   “贿赂,”卢西安娜耐心地答。“还有一点机灵。你或许是外乡人,待久一些就会发现,联合焦耳公司的白色雇员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忠实于上司。他们完全会睁只眼闭只眼。”
   “哎,那你--要去哪儿?靠谁过啊?要不要我帮你一把啊?”
   “我并非残疾,”卢西安娜耐心地回答。“如果你没有注意到。”
   “那--”不高兴似地,桃乐丝撇着嘴巴。“那我总可以问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吧。希布什生物器械?”她翻开卢西安娜的右肢。“让我看看。我认识他们!那个仿生人生产线,他们主要的业务范围是在新城区来着吧?你怎么来这儿的?引进?外交?不,那不可能……这儿的半兽人部族不是那么喜欢大量枢轴人在他们中间,你知道,他们的传统和习俗比根深那。如果我猜的不错……唉,唉,你不会是被抛弃了吧?”她摇着头。“真可怜呐朋友。你--”
   可是卢西安娜已经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发生了故障,不得不被解剖刀指着身体某个结节的感觉。她讨厌被人洞明得如此清晰。
   “那又怎么样?”鼓起反抗的勇气,卢西安娜质问回去。“你以为你是谁?就我知道的来看,你很可能只是另一个骇客或者data broker,随时嗅着你感兴趣的交易,仅此而已。”
   “两个都不是,猜错了,小姑娘。”桃乐丝咧嘴笑了。“你可以叫我……观测者。对。观测者。破碎历史的打捞人,不存在的数据的记录者--一个代达罗斯。不用问,我现在可没法解释那是什么。”
   “很抱歉。别以为我会--相信这些你自作聪明地捏造出来的概念。”卢西安娜鼓起勇气。“因为我不会。如果你不是以上两个,你大概就是联合焦耳公司派出的某种密探。大概吧。”尽管随着整句话出口,卢西安娜越来越惊讶于自己突然的粗鲁,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她至少达到了她需要的目的。最后公司的名字让桃乐丝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用称得上惊疑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等待着桃乐丝动粗,或者对自己做出什么更加过分的事情。服从是枢轴种唯一的美德,她知道,这原则早在生产出来后不久就被她谙熟于心。要是一个枢轴人类无理,真正的人类毫无疑问地有权殴打或者惩处它们,就像是应对一件破损的工具或一头不听话的牲畜。服从被写在她的底层代码里。她刚刚毁了它,但是她在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赢了,完全赢了,大获全胜。既然心死,既然已经被遗弃,那么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好吧,”桃乐丝最后只是说,没有承认也没有辩驳。“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有趣的猜测。非常有趣的猜测。”
   “无论如何……我可以帮助你,你知道。我有data。不少data。”桃乐丝顿了顿。“而你看起来很有趣。”
   “那么您觉得我可以在您的帮助下做些什么呢?”卢西安娜接下来说出的话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做您漂亮的小玩物吗?我已经结束了我的服务生涯。我不愿再成为谁的私人财产了,谢谢。”
   “你可以逃走啊。”桃乐丝耸了耸肩。“这都是你的想法,嘿。没谁说你必须被谁束缚着。你可以一走了之。”
   “去哪儿?被联合焦耳公司逮捕活埋吗?假如您没有注意到,像是我们这样因故障废弃的新人是见不得光的。”
   “意思是你可以跟着我跑,懂吧?”桃乐丝摊手。“完全没有让你做我奴隶的意思。当然,你完全属于你自己,想要什么时候走开都悉听尊便。但是只要你愿意,我为你提供庇护,因为我乐意把你当我的新实验样本观测,因为本能告诉我你不一样,而我正好需要不一样的东西找点乐子……你明白吧。你知道,楼层北方那边的焚书工作还在继续,”她仿佛看穿了卢西安娜,“你过去也很危险。不如先跟着我混。”
   “是真的吗。桃乐丝,你说的一切是真的吗?”
   “信不信你请便好了。反正对我来说,也是找乐子的事,”桃乐丝撇了她一眼。“互利共生的事儿。”
   卢西安娜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因为接下来她说,“好吧,我先答应。”记录四独自回到家的时候时间不早了。不早了,以至于天边露出点晚霞的光。桃乐丝知道以联合焦耳公司一贯的作风,才懒得管自己偷偷藏匿违禁报废品呢。但以防万一,长久不了,她还是得找个办法让藏匿容易些嘛。
   桃乐丝放下账单,拿起那只插在邮筒上的便条。
   “下午四点来夜总会见我。
   --你知道是什么鸟”
   这作风让桃乐丝想起鸫,准没错。是啊,鸫--黑色的长发和羽耳,你需要点儿不合法的货或者是一个藏身之处时直接会找她去的那类人,敏锐,悠闲,自吹自擂。如果她绝大部分倚老卖老的声称是可信的--很遗憾,看起来确乎是这样:那么她是那个亲眼历证过异想战役,人类逃离地面,星区建成,以及诸如此类一系列事件的人。桃乐丝停下,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卷着鸫的便条。
   鸫是“先民”--真正的老先民,自从像素塔开始以来再没有重生过的林泊用户。她身边的人走了又离开,但是鸫和她的情人们留了下来。等鸫的情人也离开了,她寻找更多的,直到她终于随着拓荒潮停留下来,声称在二代地表找到了归处,这就是说,在热带香草,苔原麝香和上好的烟草之间。
   某种意义上,自己和鸫也算是半个同病相怜的好故知了--自封的,桃乐丝几乎可以很确定鸫不会这么认为--都算是如今这个世界的异乡客,觉醒以来都挥霍了不少岁月(尽管桃乐丝和鸫比起来属实还是小巫见大巫),都如今做着灰色法律边缘的事儿,靠着机敏和狡狯谋生。在二代地表以来的日子里,桃乐丝每天都蹲在鸫的俱乐部里,自鸣得意地自吹自擂。
   对,为什么不行呢?
   桃乐丝放下便条,想到:鸫站在拓荒时代涌来的污染潮中,任由它们淹没自己的膝盖,然后她看着其他人到来或逃离,自己把巢建筑起来,就像一只停下脚步的候鸟一样,把机会把握在手里。她一向是如此作风。
 
  桃乐丝展开纸条微笑。啊,她现在知道藏着卢西安娜可以去哪儿了。 记录五卢西安娜戴着手套为剩下的盘子抛光的时候,恐惧留在她的心里,像是一个很小的孔洞。恐惧如影随形。
   恐惧那些餐具不够干净只是无数恐惧中的一种:对她而言,和她的同类们截然不同--二代地表是一个异常与躁动潜伏之地,带着无数的噪音,无数的渍点。
   随即她想,坚信也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危险异想污染。因为人们对知识的坚信不疑--二代地表才会是它如今所是的样子。
   卢西安娜活在恐惧中。她不能信任其他存在所轻而易举信任的,像是她的同族信任齿轮人的守则,更遑论像是人类一样信任其他任何自己选择的东西,于是留给她的只有多疑和恐惧。
   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免除爱的情感--好感或恶感,爱或不爱,对于齿轮人而言这是“必须克服的降低效能的痼疾”--擦洗着盘子,卢西安娜发现自己对此生气。她对此生气,什么是“必须克服的降低效能的痼疾?”在哪里?距离齿轮人们成为摆脱任何故障的完美工具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因此生活在更深的恐惧中,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愤怒不是好事。糟糕和不够精确的行动对齿轮人也并非好事。这些故障样本甚至不被大扭簧阅读就会立即被销毁,证明着它们不存在任何价值。为了生存,卢西安娜不能这么做。
   而现在呢?思绪不由得回到她已经被废弃的事实上。很明显,希布什并没有把她送去为大扭簧阅读后销毁,也许是疏忽使然吧。然而这么思考又让她的恐惧加深了。当她被阅读,她不够精确的行动和罪恶就会立刻凸显出来,她会成为一枚齿轮的耻辱。
   窗外,世界再次开始运作。早市开张,渔摊和水果摊上乱着皮毛的半兽人开始叫卖商品。几只兽人幼崽,或者在游戏不止,或者在围着踢翻的菜篓子咯咯大笑。巨大的埃氏马耐心地喷着响鼻。
   有个兽人在踩踏的混乱中死了,牛铃无望地召唤着葬仪,但是丝毫不影响早市的兴奋。马背上的雄性们欢快地聊天。
 
  她恐惧这一切--作为枢轴人的故障,她恐惧。恐惧将要发生,虽然暂时没有,但未来定会发生的这一切。她的中枢再次发热。 几周以来被桃乐丝带来鸫的酒馆的不知道多少次。桃乐丝早就遁入人群,和她的那几号狐朋狗友搭讪去了。讲老实话,卢西安娜并不太习惯于出没于这号鱼龙混杂,暗流涌动之地。她拿起酒杯小小地喝了一口,一小部分仍然在为她所陌生的饮料所带来的反应疑惑。
   接着,她开始想,如果这意想不到的转折就是自己的命运,她是否应该,以及是否有办法反抗。结果当然是都没有。像是往常一样,她顺从了她的命运,但是不知道怎么地,这次顺承给她带来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感受。
   也许内心某处,她希望承认桃乐丝说的是对
   的。她是不同的--出于某种原因--组成她的那些器件有着自己的呼吸,有着它们自己的渴求。卢西安娜是真正活着的。卢西安娜有自己的意志!卢西安娜能够活下来。
   但是,这之后呢,卢西安娜不免沉思。逃离那一切之后自己该去往何方,如何是好,亦或是干脆撒手了之。酒吧里何人不有,闪烁的灯管故作昏暗,二道贩子们在烈酒的劲头中吹嘘自己的门道,二代地表各地来此的男人和他们的女人们醉醺醺地为随着铃鼓跳起旋舞的半兽人女郎叫好,她的蹄子叩动不绝,鸫则也许在某个角落里,微笑着对这一切侧目而视。而自己或许是这寻欢作乐的人潮里最茫然的一个。
   没有关系!桃乐丝会耸耸肩说--典型的她的风格。像水一样,朋友,她嬉笑着说,世间万物都是循环。仔细一想,这话也不无道理。水循环是循环,二代地表的季节和候鸟往来也如是,她自己的命运或许也如是?鸫随意地回应桃乐丝的话是,对啊,世间万物没有新鲜事。所以也许自己只需要静静地等到结果降临。
   “快看,”那边角落里有几分醉意的纤瘦姑娘正指点着她。“那个点头有几分僵直的。那是个枢轴人?我亲友在统治局工作,我听说过枢轴人的事情。她看着和真人真的太像了。”
   和真人太像。恰恰指点出她并非真人的真相。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卢西安娜对她在希布什手下一向得到的赞誉总有种无法言明的负面感受。你比人强千万倍,联合焦耳公司的CEO这么称赞他的仿生秘书。确实如此,她回忆自己被设计的目的,也就是所有枢轴人被设计的目的,以大扭簧为蓝本和最终归宿:没有缺陷,没有错漏的工具,连痛苦的权利也被一并剥夺。
   但她不同。她有着错漏。她有着动作延迟。或许也正因如此,她被那个称呼她为“时代奇迹”的过往抛弃了。
   所以过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在那儿,像是卢西安娜一样的枢轴个体是得到某种与他们的付出相当的尊重的,尽管并不指望是人类对人类的尊重,但至少也是人类对于精美的工具应有的尊重,不像是她所沦落到的地方一样,受着野蛮暴行和粗俗文明的威胁。在这儿,人们把她当成一个笑话--一个拙劣的残次品。
   卢西安娜有时候不禁想,如果她是某种不需要思考的生物,溪谷区的气候与种种随之而来的侮辱会不会好一些。如果,如果她是只爱丽丝之猫--那么她至少不需要知道自己生来如此的作为工具的命运,至少--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桃乐丝的。
   “嗨,我说卢西。你在这儿发了多久呆了?别无所适从啊,待会找你来蹦迪都说不定呢,不然你赔我精神损失费啊。”
   她勉强笑了笑。典型的桃乐丝:放松,玩世不恭,善于给自己找乐子和自吹自擂。她觉得桃乐丝算是个幽默友善的人,但并没让她此刻的心情好多少。
   “我--我不适应这儿,抱歉。”
   她愣了愣然后回答。
   “啊?别告诉我你打算和其他枢轴似的无聊不堪。我说,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
   “或许,但是那在现在有什么意义呢,或者你可以放我走?”
   “我需要你的故事,很简单。”果不其然,桃乐丝耸了耸肩。“告诉我你见过的那些地方,那些事情。然后……嗯,这就够了,至少这会是你帮我的方式,好吗?帮我完成一篇寓言。”
   “帮我一回吧。一言为定。”
 |